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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笑傲江湖》是金庸先生的倒数第二部著作,相比其早期作品,除了写作技法日臻圆满外,立意也更超脱于传统的武侠小说。《笑傲江湖》的政治寓意被读者从天涯讨论到知乎,人们津津乐道任我行的阴鸷狠辣、左冷禅的处心积虑和岳不群的道貌岸然,也议论着“隐士”令狐冲到底是境界高尚还是玩世不恭。
令狐冲与金庸中早期作品的主角不同,宏伟者如萧峰和郭靖,侠之大者、完美无缺;幸运者如段誉和虚竹,迭逢奇遇、人生圆满;得意者如张无忌和杨过,武藏绝顶、名满江湖;或者寡淡者如陈家洛和胡斐,四平八稳、波澜不惊。令狐冲出场时就是一个二十好几的名门子弟,出身“君子剑”门下,他不像传统武侠小说的主角少年出道、一生奇遇,也不是一身伟光正毫无瑕疵。令狐冲更像是我们身边的人,他可能有点小聪明但绝没有超群的智慧,可能有点小帅气但绝不是宋玉潘安的级别,可能武功有所成就但绝没有到独步武林的境界。他有他的失意落寞、他也会求而不得、他也遭逢无端猜忌,他没有修齐治平的志气,他浪荡不羁、嗜酒如命。他和我们一样是平凡的普通人。
《笑傲》第十三回《曲谐》是全篇的重要转折点,彼时的令狐冲被师父误会私藏紫霞秘笈、偷练辟邪剑谱,最亲的师弟六猴儿为他人所害,自己体内被桃谷六仙和不戒和尚注入八道真气备受煎熬,每日还看着小师妹和林平之情好意笃。饶是他生性豁达,也不免起了自怨自艾、自轻自贱的念头。
华山派一行避祸远走洛阳,拜上林平之外公“金刀”王元霸府上,岳不群意欲与王家结为亲家,这醉翁之意人人都懂。令狐冲失意之余流连酒肆,与乞丐无赖赌钱打架,一身狼狈时被王家人撞见。令狐冲看透了金刀王家的虚伪,朱门高强之内乃是一门龌龊小人,号称鄂豫一带武林一霸但女儿一家(福威镖局)被青城派灭门大气都不敢喘一口,足见其虚张声势;门口挂着巡抚送的牌匾,可见以结交显贵为荣,攀附势利;怀疑令狐冲占有《辟邪剑谱》时更是滥加私刑,毫无侠义道可言。
绿竹巷是任盈盈与绿竹翁避世隐居的地方,原文中描述道:好大一片绿竹丛,迎风摇曳,雅致天然。众人刚踏进巷子,便听得琴韵丁冬,有人正在抚琴,小巷中一片清凉宁静,和外面的洛阳城宛然是两个世界。古人云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,虽未见此间主人,亦可知其不屑合污于滔滔浊世。
绿竹翁请出盈盈试弹《笑傲江湖》曲,王家人获知曲谱并非简谱后讪讪退去,令狐冲想到曲洋与刘正风合奏此曲后双双自尽,不由得物伤其类潸然落泪。江湖上整日争权夺利,遍地都是真小人和伪君子,真诚坦荡的侠士寥寥无几。曲洋与刘正风虽然出身正邪有别,但二人在茫茫虚伪小人中见到彼此身上的真实与潇洒,由此引为知己。其实令狐冲也是这类人,当然任盈盈也是。
任盈盈以“婆婆”的形象出现,她虽初见令狐冲,却知道他心中所伤,为他开解。令狐冲愁苦师父怀疑其偷盗紫霞秘笈,婆婆便说“《紫霞秘笈》?那也未必是甚么了不起的物事。”这也并非空口大话,华山派内功在日月神教圣姑眼里当真不值一哂。令狐冲懊悔于六猴儿之死,婆婆说道“你师弟不是你杀的。你真气不纯,点那两个穴道决计杀不了他。”聪明如令狐冲何曾想不到这层,他不过是需要他人的言语以佐证罢了。
令狐冲在绿竹巷中放下了所有防备,终于不用在伪君子和真小人面前虚与委蛇,这一方小小的世界便是他疲惫的精神与身体停泊的港湾。令狐冲天性聪颖,绿竹翁所传琴艺到他手下,便“洋洋然颇有青天一碧、万里无云的空阔气象”。令狐冲一连二十余日一早便到小巷竹舍中来学琴,直至傍晚始归,只觉得这绿竹巷中的青菜豆腐都比王家的大鱼大肉更有滋味。
任盈盈何尝不倾心——离别之日“那婆婆一怔,半晌不语,隔了良久,才轻轻道:去得这么急!你……你这一曲还没学全呢。”
至此令狐冲也终于知道这世上对令狐冲最关心的,本来是岳不群夫妇、岳灵珊与陆大有四人,现下陆大有已死,岳灵珊全心全意放在林平之身上,师父师母对他又有了疑忌之意,他觉得真正的亲人,倒是绿竹翁和那婆婆二人了。古人云“发乎情、止乎礼”,任盈盈与令狐冲之间的情感,正有这一种点到即止的美感。
最后华山派与金刀王家临别,双方热闹寒暄,令狐冲正寥落时建绿竹翁前来,双手奉上一个长长的包裹,包袱布是印以白花的蓝色粗布。打开包裹,露出一具短琴,琴身陈旧,显是古物,琴尾刻着两个篆字“燕语”;另有一本册子,封面上写着“清心普善咒”五字。翻开琴谱,但见每一页都写满了簪花小楷,除了以琴字书明曲调之外,还详细列明指法、弦法,以及抚琴的种种关窍,纸张墨色,均是全新,显是那婆婆刚写就的。这礼物一来与金刀王家所赠大箱小箱之俗物鲜明对比,二来这“清心普善咒”系婆婆手抄本、足见挂念之心,颇有“驿寄梅花鱼传尺素”的古意。
大盈若冲,其用无穷。《笑傲江湖》的“后记”写到:令狐冲是天生的“隐士”,对权力没有兴趣。盈盈也是“隐士”,她对江湖豪士有生杀大权,却宁可在洛阳隐居陋巷,琴箫自娱。她生命中只重视个人的自由,个性的舒展。左冷禅、岳不群们争斗半生,机关算尽、勾心斗角,终究不得开悟。偌大江湖欲得一绿竹巷似也不易,实则不过是心境罢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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