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华山脚下的回忆
(第二集)
宋辉(9-)
济南城很大,是我的故乡。合成纤维厂不大也不小,仅济南城之一角,它坐落在小清河边,方圆大约半小时路程,厂门朝西隔条马路与轻工化学厂脸对着脸,出了后门就是造纸厂,东边走几步就是齿轮厂,这里最耀眼的不是工厂,马路口后期建设的黄台大酒店是最显眼的地标建筑。
四十多年前,我骑着崭新的济南牌自行车,经过铁路岔口,过了轻工学院一路打听着来到小清河边,艰难惊讶的四处张望,对我来说小清河就在那一刻诞生。
很长很长的一条河,河边的淤泥发出阵阵的臭味,河岸上有好多的工厂,岸边两侧一座座车间排向东西,红而且安静的太阳灰蒙蒙的悬挂在天空。
小清河
旧时的小清河
小清河现在还有趁着下雨天排放污水的
站在小清河的桥头上,伸长了脖子,做一个飞翔的姿势,像鸟儿那样飞在不高的空中俯看,河水静静的流淌,一条条不大不小的船,马达声嘟嘟,后面牵着十几条连成一串的小船,上面用篷布遮蔽的严严实实。
挨着小清河的就是酒精厂,那一刻,天上地上都是风、被风吹淡的阳光、被风吹得断续的鸽哨声,马路对面隔着围墙,一个个大酒糟池子冒着热气,工人们在池子边静静的走,回到车里却嗷嗷的唱。
路面是一层屎粑粑一样的酒糟,酸溜溜的带着酒香味,好滑,好滑。
路边的汽车堵在了小清河的桥边,长长的一溜,汽笛声把一切淹没。
附近农民拉着个木头地排车,车上是流淌的酒糟,我常见老农们在路边着急的耗一把青草,或者是找一些麦秸堵那车缝里滴落下来的酒糟。
这可真是:
酒糟铺满大桥路,
万树垂杨醉路栽。
黄雀路边啼声哀。
醉了栽!
轻工化学厂的华光肥皂
那时候的我,满脑子就是俩字,一个是吃,一个是玩。
我们厂子的食堂伙食真心不错,可是我就觉得对面厂子的饭好吃,他家大包子肉多香的很。
于是找熟人代买饭票,乔装打扮脱掉合成的工作服,劳心费力的就为了买几个大包子。
我和戴老师跑到对面厂子去洗澡,就为了人家洗澡堂有一个比人还要高的大镜子。
戴老师有意思,洗澡先不脱衣服,站在镜子前,穿一个收袖口的藏蓝色工作服夹克,梳一对齐腰的五股麻花辫,大辫子左边甩一下,低头抿嘴看看,再拎拎衣服,迈开右边腿,伸直了,顺势来个转身,再照照身子后面,我感觉她不是为了洗澡,就是为了照镜子显示她的好身材。
我发现她们厂女工洗澡个个拿着一个小塑料袋,装一些香皂沫沫,放到手心里揉一揉,好多好多的肥皂泡泡,洗完了,手里还有一个盛甘油的小瓶子,甘油放到手心上揉一揉,脸上拍一拍,简直舒服极了。
我也要香皂沫沫,还有甘油,可是等到一样不差的弄到手,嘿嘿,我又不喜欢了。
烟厂我也混进去一次,进去车间门口有一个房间,像是个领导的单间,有一个大木头桌子和椅子,刷着透亮的清漆,桌上有两副眼镜,看报纸一副,看人一副,墙上有好大的一幅地图,桌面上摆着一个胡桃木烟斗,看来领导抽烟叶不抽纸烟。
一进车间,耳朵顿时失聪,啥也听不见,里面那个响、那个潮、那个香、那个热呀……
那时候抽大鸡烟最时髦,我那同学看看没人伸手抓一把香烟塞给我。
"别别,可别,我不抽烟"!
"我不要,我真的不要!不要!不要!……"
"啰嗦个啥?快,给你就拿着"
我同学家就在厂子附近的平房里,一进她家光线很暗,定定眼神适应一下,就见那床头上挂了一个蓝色八角帽,她顺手拿起来扣在我头上。
帽子好大,戴在我头上轻轻的,遮住了双眼,毫无负重感,却有一种神秘感,好像我能看见全世界,全世界却看不见我。
地下各种的纸袋子色调不一,大澡盆里放着米袋子、大冬瓜、几个发青冒芽的土豆、月饼盒子、还有吃了半罐的臭豆腐。
墙上是全家福照片,镜框里是三好学生奖状,墙角上一个蜂窝煤炉子,上面放一个看不见颜色的破壶在吱吱的呻吟着。
门口玻璃窗有一块玻璃碎了,也没修补,就那么凑合着糊了一块塑料纸,塑料纸上有不少小洞,也没有修补,风一吹,哗啦哗啦的响。我和她在屋里说话,窗户上的塑料纸也好像在插嘴说话。
她给了我好多各式各样的烟纸,我奶奶最喜欢,用它们糊纸缸。
回家以后,奶奶围着我转,不停的抽打鼻子,低声嘟噜:"哪儿的大烟叶子味,你连头发梢都呛人。"
我大气不敢喘的躲出去,那身上的烟叶味,好几天才散去!
我家里还有一个灯具厂朋友送的马灯。
我要马灯干什么?不知道,摆着好看!
最最难忘的是肉联厂卖的小肉(剔骨肉)大热天的去排队,天当真把我的脸都晒"熟"了。
小肉放在牛皮油纸里包着,几毛钱一斤,筋头巴脑的,还带着脆骨,刚出锅的大馒头,热气腾腾,掰开了夹在里面,五香味、肉香味夹带着馒头的麦香,那是我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东西。
我们厂出了大门就是大桥路,车来车往,人进人出,尘土飞扬,一派浮华景象,而我们却俨然就是闹市中的桃源之地,云淡风轻,傍花随柳。
那时候合成厂的职工好骄傲,厂子工作轻松,福利好,好大的一个车间,看不见几个人,上班坐在那里看看仪表,看看车,捎带脚的唠唠嗑。
卷绕车间女工们个个有绝技,晚上夜班留一个人看车,其他人拉一个桶子趴在上面支楞着耳朵睡觉,机器声音有一点异常,人腾的就站起来,这叫睡觉工作两不误。
卷绕车间的女工最漂亮,这里也是出技术能手的地方,高大姐技术全厂闻名,比赛回回拿第一。
卷绕车间
说说我们厂子的医务室,医务室最受尊重的是毕大夫,她是个老军医,个子不高不矮,背稍稍的有点驼,花白的头发用两个黑卡子别在脑后,我到现在脑海里都是毕大夫穿着白大褂的画面。
毕大夫好脾气,看病听诊器都是手心里握一握再往你身上放,说话不紧不慢的,就感觉她眼睛眉毛都在慈善的笑,那病自然就好了一大半。
红顶子的漂亮房子就是我们的医务室。
八月十五中秋节是我们厂最热闹的时候,分大鲤鱼、罗非鱼、活鲫鱼。
分花生油,一个个大油桶里有个抽油的抽子,各车间、科室自己抽油分配,那油抽子可真好玩。
食堂里八月十五做的酥皮豆沙馅月饼,在一个比桌子还要大的面板上,一边是放了猪大油的油面,油面与普通的面团合在一起反复的折叠擀制,加上红豆沙,烤箱里烘烤,出炉就成了一碰就碎的酥皮月饼,掰开了猪大油的香透着甜豆沙的糯,咬一小口,吹吹、左右手颠倒着可真烫,再吃一口,转转眼珠子,那么的销魂,我这是在哪?
五月里,早起是浓阴的天,空气像压在胸口的石头,有些烦闷。从办公楼窗内往外看,那一朵朵月季花已经谢了,花瓣细细碎碎的散落在地上,梗上只留下几片墨绿的叶子。
独一棵粉色的月季,昨夜花蕾还紧握住拳头,今晨却开满了,亭亭地在绿叶中间立着,像极了此时的玲玲,含蓄羞怯的美。
玲玲那一年21岁,一米六多的个子,长方脸,脸色很白,头发黑黑的,眉毛有点淡,梳一个短发,一着急鼻子尖上全是汗,那眉毛也跟着红起来。
每次报销,她都是一只手拿着保险柜里的小铁盒子,一只手一定要给我拿着茶杯,话不多却很会看眼色。
我跟医务室的高大夫坐对桌,高大夫签字,我报销付钱,小玲玲再审核一遍钱数,防止出错。
高大夫头发是自来卷,大波浪很自然的梳在脑后,戴一副黑框眼镜,黑黑的四方脸上抬头纹很重,他的脾气也是飘忽不定,不知道他哪天心情好,哪天心情不好,时常发个小脾气,他是个老小孩。
高大夫有个口头禅"你这个弄法还行?"
说话时那嘴里的两颗大银牙放着亮灿灿的银光,加上他标准的地方口音,十分的好笑。
渐渐的小玲玲越来越爱美了,阳光灿烂,春风微曛,我站在办公大楼的窗前,看玲玲摇曳而过,裙角飞扬,还有比这更诗意的世界吗?
她常常自己偷偷的笑,她恋爱了,男朋友叫大ke。
厂区车间
我们厂子有一千多人,报销可是个大工程,小玲玲眼疾手快,算盘打的飞快,连我都佩服她。
玲玲的点心,是用一块花手帕包着的,她从包中掏出手帕,把手帕打开,露出包裹在里面的糕点,或者还有几块奶糖,她舍不得吃都是先给我尝,我哪里好意思,不过她心意我领了。
那时候的我们天天在一起,手拉着手,上班在一起、出门闲逛在一起,我在场上打篮球,她是最卖力的拉拉队员。
夏日里,我们俩坐在一起,西瓜一摔两半,拿勺子挖着吃,西瓜汁顺着玲玲的嘴角流到地上,滴落在衣服上,办公室里弥漫着西瓜汁清新的味道。
日子过得飞快,第二年五月的一天,小玲玲老是发烧不精神,她对我说,我好难受,回家连自行车都搬不上楼了,我已经烧了一个星期了。
我着急的说:"还等什么,医院看看呀"。
这天,我发现玲玲牙龈出血,是出了好多的血,有一些已经黑了的血块挂在牙齿上,我问她这是咋了,医院看了,医生说我刷牙不彻底。
又过了几天,天上地下阴沉沉的,玲玲还是持续的低烧,看上去人都是软绵绵的,她伸出了双腿给我看,你看看我的腿上有好多的小血点。
我瞪大眼睛一看,腿上、胳膊上密密麻麻的全都是。
此时窗外雷声起了,大雨接着就来,愈下愈大,我脑海里闪现出《血疑》女主角那满是小血点的双腿,真是一模一样,一丝不安涌上心头,不敢想下去,扔下手头的工作,抓起雨伞冲出门外,我要跟玲玲妈好好谈谈。
"玲玲妈,我觉医院去看看,我觉得她的病不大好。"
"医院看了,医生说等等再观察一下"。
"医院看看,必须马上看看,马上……"!
我到今天还清楚的记得自己说的话,医院就给留下了,她得了血癌,是最急性的那一种,M3。
第一个星期我们财务科集体去看玲玲,买了好多各式各样的小点心和糖果,玲玲拿着开心的笑着,就是脸色十分的苍白。
第二次去看她,医院就不让进病房了,说是怕感染,我们隔着窗子看见玲玲躺在病床上,眼睛上盖了一块红手绢,她说要休息一下,怕光!闭着眼睛跟我们挥挥手又沉睡过去。
再过了一个多月,玲玲去世了。
我们财务科大家一起出钱给玲玲买了最漂亮的衣服,上衣是粉红色带着一层层蕾丝边的衬衫,手套也是蕾丝的,这是那个年代最时髦的穿戴。
我们姚科长亲自给玲玲穿上衣服戴上手套,把玲玲凌乱的头发梳好,玲玲就这样在得病两个月后匆匆的离开了我们。
事情过去好多年了,在漆黑的夜晚,顺着大桥路,越野车顶撞着夜色向远处驶去,我沉默着,看着窗外,感到十分的闷热,后背在出汗,粘在皮靠背上了。
按动了开关,车窗玻璃降下来半截,好像车窗都睁开了眼。觉得不过瘾,就把车窗一开到底,剩下一个空洞洞的窗口,穿堂风涌进来,好像要把我抱住,再把我推出车外。
黄台大酒店、造纸厂、宋刘村、烟草公司的大厦,店铺,灯光,车辆,在夜越来越紧的笼罩里,灯光却格外鲜亮,路边花丛中,眼睛就那么一撇,看见一个熟悉的背影,那身段,那黑黑短短的头发。
我的心头一紧,是玲玲吗?那遥远的记忆涌上心头,眼眶发红,一瞬间眼泪就朴朴的滚落下来,边开车边落泪。
玲玲,今夜我在天的这一头,想天尽头的你。如果老天愿意,我在这头轻轻叫一声“玲玲……”,思念会贴着满天的星星,一直滑进你的梦里。
你要问我什么是爱?
我不知道什么是爱,
我只知道想念成灾,
夜是灰的,
而海是黑的,
看你的颜色是彩色的,
滴落的眼泪是苦涩的,
苦涩的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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