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张玉梅:黄季刚先生文学创作特色考(上)
作者简介
张玉梅,女,文学博士,上海交通大学人文学院教授、博士生导师,中国农工民主党党员、上海市闵行区政协委员。主讲古典诗词鉴赏与创作、古代汉语、训诂学等课程,出版《王筠汉字学思想述论》《南怀仁教要序论训诂学研究》《古典诗词鉴赏与写作十讲》《诗心雕虫》等著述、教材、原创诗文集。学术兼职:中国训诂学研究会常务理事、中国《文心雕龙》学会理事、中华诗词学会高校诗词工作委员会副主任、中国修辞学会理事、上海诗词学会理事、上海语文学会理事。公益兼职:上海交通大学教职工致远文艺协会会长。张玉梅:黄季刚先生文学创作特色考
摘要
季刚先生文学创作既是其“治小学”的效用之一,也是其藉以“了解书籍”的重要途径。其文学创作与“章黄学术”同源同道,以小学之精审贯通日常写作,书辞严谨,无征不信。概其所循诗文之道,“本之性情”可解为崇尚道法自然;“协之声音”可指耳听与口诵谐适便利;“振之以文采”归于“雅辞”合格,既不流于侈艳,亦不限于朴陋;“齐之以法度”当为形神兼备之外,文思骏发,博学追新。
张玉梅:黄季刚先生文学创作特色考
关键词
黄季刚;《文心雕龙札记》;《黄季刚诗文集》;本之性情;协之声音;振之以文采;齐之以法度。张玉梅:黄季刚先生文学创作特色考
正文(上)
一、本之性情:道法自然
何谓“本之性情”?概为道法自然。《札记原道》篇下,季刚先生认为刘勰所言之道并非“文以载道”之道,而是自然之道:“彦和之意,以为文章本由自然生,故篇中数言自然,一则曰:心生而言立,言立而文明,自然之道也。再则曰:夫岂外饰,盖自然耳。三则曰:谁其尸之?亦神理而已。寻绎其旨,甚为平易。盖人有思心,即有言语,即有文章,言语以表思心,文章以代言语,唯圣人为能尽文之妙,所谓道者,如此而已。此与后世言‘文以载道’者截然不同。”通过钩沉淮南王书《原道》篇及高诱注《韩非子·解老》篇、《庄子天下》篇等,季刚先生认为“韩子之言,正彦和所祖也”,并没有所谓的“一家之道”,原道之道“即万物之情,人伦之传,无小无大,靡不并包。”作为季刚先生之弟子,范文澜承继师说,亦深以此观点为然:“读《文心》当知崇自然、贵通变二要义;虽谓为全书精神也可。”
季刚先生提倡自然为文,其作品大至家国情怀,小至儿女情长,整体均与此文论思想一致。诗文集中大量的古风诗作亦然,比如乐府古辞有《上留田行》,写同一父母而兄弟不相顾看,季刚先生于年创作同题古风,抒写乱世梁父悲吟:
宣尼叹道衰,春秋终获麟。钧天奏广乐,金策畀强秦。唐虞尽汛埽,仁义将安陈?九夷旷来仪,伊郁怀先民。先民骨已槁,董道终无归。齐州竞蜩螗,载鬼占在睽。硕鼠亦已众,宁念烝人饥。黄神歇灵绪,黔首空悲欷。悲欷伤肝肺,慨然求息肩。篝火出丛祠,大泽揭长竿。鱼烂岂有心?择荫聊自完。宋鈃信奇人,嵬哉华山冠!
该诗前序交代戊戌变法前后作者背井离乡、东游日本前后之所见:“政令益繁,民生益敝,谋士益众,民困益深。夫宗国已沉沦,民生又复憔悴”,而作者“一念同伦日在水火,终不能噤而不言”,于是始“以幽忧之余,作为此曲,不敢比于国史之哀伤,亦庶几昔贤好吟梁父之意云尔。”正文诗句“硕鼠亦已众,宁念烝人饥”之叹,“黔首空悲欷”“悲欷伤肝肺”之痛,以及“篝火出丛祠,大泽揭长竿”之呼号,全诗整体形成顶真古辞笔法、诗骚余绪之风貌。总观其一生,无论早期直接投身革命,还是后来专注于学问之道的季刚先生,除了授课等谋生事务之外,记录时事、钞录诗文、创作诗文乃其每日必做功课,其日记“时事”栏中更是以“倭”字记侵华日军,可见“爱国、救种、伤时”之情从未须臾离之。贯彻于季刚先生诗、文作品中的家国情怀,可谓“本之性情”之“大性情”者也。
季刚先生善属词,乃俞平伯、龙榆生等人的词学开蒙老师,其词作整体艺术成就高超,汪东褒其“余暇为词,有北宋之遗音”,周勋初誉其词“恻恻动人”,学界对其词作成就亦多有总结与称许。谨以情词为例,季刚先生发妻王采蘅仙逝于年,词以悼亡,哀思悲痛,多有篇什,学者亦有评述,比如《齐天乐·庚申除夕》抒断肠哀思:“西窗旧侣……短鬓如今,祭诗徒有断肠句。”《霓裳中序第一》叙人天永隔:“拂簟尘多,展卷笺蚀。寄情无使觅,算断了人天信息。”《八声甘州》状生死两茫茫:“拟他生蓬山重见,奈紫氛高处不通舟。”《念奴娇》写心灰形槁:“一任肺疾缠绵,泪珠零乱,转觉销磨好。万种凄凉无可说,只待心灰形槁。”以下再看一首《恋绣衾》:
春梦醒后休更寻,更寻时白发已侵。争得似对语双燕,镇年年相伴旧林。
凭谁再把前缘续,免一生为你挂心。算是咱痴心了,向空床,还恋绣衾。
此词载于《黄侃日记》壬戌岁三月至四月间,则知约作于年。词从春梦写起,次句以顶真接续。“更寻”一词可见诗人情缱,“白发”则状岁月蹉跎。“双燕”“旧林”“前缘”显是罗帷情深。“挂心”“痴心”二语更见无法排遣无以寄托的怆怀。《黄季刚诗文集》中四百余首词,大多属“本之性情”之“小性情”者也。再比如“斜阳里,瘦影待谁怜……憔悴又今年”(《江南好》)写秋暮惆怅;“遥怜卿意比侬痴,千万无聊不肯报卿知”(《虞美人》)写深秋情痴;“浓笑书空,曾傍柔荑腕。音尘断。忍吟班扇。泪与残蝉泫”(《点绛唇》)写羁旅思乡;“闲来偏引旧时愁,两眉头,无限秋”(《江神子》)写落叶相思;“丧乱何时了……料唯有,醉吟好”(《金缕曲》)写忧乱伤酒;“真珠密字咏芙蓉,簪花书体工”(《阮郎归》)为代题闺稿等等,各种“小性情”,不一而足。诚如汪旭初与季刚先生南京友居所绘《量守庐图》之集联语曰:“此地宜有词仙,山鸟山花皆上客;何人重赋清景,一丘一壑也风流。”季刚先生词作主体乃“本之性情”之“小性情”者也。
若以性情之“小”者论,父母妻子之亲情、同侪朋辈之友情、山水田园之闲情等季刚先生皆有创作,此不一一列举。总其两千余篇诗文,诸种体式皆涉,无论“大性情”还是“小性情”,要以“性情”二字贯注其中。
二、协之声音:谐适便利
何谓“协之声音”?概为音节谐适,便利于籀诵和称说。可以先从文论考察。《札记》赞同钟嵘观点,于《文心》声律论有中和之见,认为“即实论之,文固以音节谐适为宜,至于襞积细微,务为琐屑,笑古人之未工,诧此秘为独得,则亦贤哲之过也。”也即,一方面他赞同为文须论声律,另一方面他反对限于细微琐屑,他主张文以“音节谐适”为宜。至于究竟何为“音节谐适”,其亦有所论:“详览古来篇简,自记事载言而外,处皆取声律以调唇吻,联词义以织文章。《书》则有‘平章百姓,协和万邦’;《诗》则有‘觏闵既多,受侮不少’。至于宣尼赞易、柱史著书,尤多捶双词以成文,本天籁而为句,斯乃经子之正宗,实亦文词之臬极也。”此间所举文句,为双音节词组成的四言形式,上下句有平仄宽对的特点:平章百姓(平平仄仄)——协和万邦(仄平仄平);觏闵既多(仄仄仄平)——受侮不少(仄仄仄仄)。“举例以观,昭然可察。逸民传序:‘尧称则天’‘武尽美矣’,句读相类,而‘则天’‘美矣’词性不同。以下如‘长往’与‘感致’对举,‘甘心’与‘憔悴’连言;‘蒙耻’‘蹈海’,语不齐同;‘蝉蜕’‘自致’,词性无定。非如四六之专攻对仗,令五雀六燕,轻重适同也。”这里所举《后汉书·逸民列传》文句,要在说明其既有四言连言的音节特点,又不拘泥于对应句子语法一致或词性相同。“要取大齐不乱,非必铢寸度量者矣。”以下将季刚先生文论与其所撰《释侠》一文结合概析如下:
世宙晦塞,民生多艰,平均之象,侜兆而弗见,则怨讟之声,闻于九天。其谁拯之?时维侠乎?侠之名,在昔恒与儒拟。儒行所言,固侠之模略。虽危起居,竟信其志,犹将不忘百姓之病。非大侠其孰能与于斯?古之圣哲,悲世之沉沦,哀蒸民之失职,穷厄不变其救天下之心,此侠之操也。……世有侠者,教而诲之。谨陈其谊如左。
此《释侠》文以四言句开篇,从前六句整体来看,既有四言之整齐,又有第四句、第五句间以五言的错落,同时第二句、第四句、第六句亦押中古韵,似有骈文风范。然细看四言对句,“世宙”与“民生”虽均为名词,但语法结构有异;“晦塞”与“多艰”均为谓词性短语,然构词法亦自不同。再往后看,主体散文,句子长短自由,并无意于押韵。然再观下文,亦骈散结合,或问或答,条分缕析:
侠者,以夹辅群生为志者也。……侠者,有所挟持以行其意者也……侠者,其心宁静,其事爽捷,其自藏幽瘗者也。心不静则扰其气,气扰而即于疲……侠之谊初略如右。余又考之,相人偶为仁,而夹人为侠。仁侠异名而有一德。义者,宜也。济元元之困苦,宜孰太焉……
总此文笔法,可证季刚先生“文固以音节谐适为宜”之落实,亦可见其“捶双词以成文,本天籁而为句”的自然为文之道。“观夫虞夏之籍,姬孔之书,诸子之文,辞人之作,虽高下洪细,判然有殊,至于便籀诵、利称说者,总归一揆,亦何必拘拘于浮切,龂龂于宫徵,然后为贵乎?”季刚先生文论,主张“便籀诵、利称说”,此亦其文章声律方面的评判标准,其广为称颂之作《大乱者救中国之妙药也》即鲜明地体现了这一特点,该文结尾“呜呼!爱国之志士乎!救国之健儿乎!和平已无可望矣。国危如是,男儿死耳!好自为之,毋令黄祖呼佞而已”自是呼号激烈,称说有力,振聋发聩。
再从诗论考察。季刚先生认为:“古代诗歌,皆先成文章,而后被声乐,谐适与否,断以胸怀,亦非若后世之词曲,必案谱以为之也。”“自声律之论兴,拘者则留情于四声八病,矫之者则务欲隳废之,至于诘屈蹇吃而后已,斯皆未为中道。”他对沈约四声八病之说持反对态度,于《札记》声律篇末附录《诗品下》曰:“沈休文酷裁八病,令人苦之。”
所谓“四声八病”,即平头、上尾、蜂腰、鹤膝、大韵、小韵、旁纽、正纽。以下试结合具体诗句略论沈约“八病”之弊。关于“平头”,如“今日良辰会,欢乐难具陈。朝云晦初景,丹池晚飞雪”中,一说,第一字不宜与第六字同声,第二字不宜与第七字同声,即“今”与“欢”同声,“日”与“乐”同声。另一说为句首二字并是平声,即“朝”与“云”均平声,“丹”与“池”均平声。与后来形成的格律诗平仄句法比较,此“平头”说的两条都被放弃了。当然“第二字不宜与第七字同声”这一条也被保留下来,成为格律诗上下联平仄相“对”的讲究。格律诗之平仄格式自唐代形成并固定下来后,生命力持久,至今拥趸无数,从这方面说,是否具有长久的生命力,可以作为判别“四声八病”之弊的标准之一。关于“上尾”:第五字不得与第十字同声,如“西北有高楼,上与浮云齐”之“楼”“齐”同声之病,被五言格律诗“平起平收”破了。关于“蜂腰”:一说第二字不得与第五字同声,如“远与君别者,乃至雁门关”之“与”“者”同声之病,被五言格律诗“仄起仄收”破了。另一说第三字不得与第七字同声,如“徐步金门旦,言寻上苑春”之“金”“寻”同声之病,被五言格律诗“仄仄平平仄,平平仄仄平”破了,这两句诗恰好就是这对标准的五言律句格式。关于“鹤膝”:沈约以四声八病说指陈班婕妤《团扇》诗有“鹤膝”之弊,即该诗第五字,“新制齐紈素之“素”字,与第十五字——“裁为合欢扇”之“扇”字同声。然班婕妤此诗冠盖一时,流传至今,并不因所谓“鹤膝”之说而锐减光芒。钟嵘“将百年间,有妇人焉,一人而已”之评几成定论。关于“大韵”“小韵”“旁纽”“正纽”之病,并未明确写入格律诗规范中,观唐及以后之旧体诗作,大多不论此道;亦有少数于此措意,明其为赞同之者。
总观先秦以至两汉的诗歌,也即今日通常所说之“古风”,若以“四声八病”为据,则大部分都是有“病”的,然而我们知道事实并非如此,《诗经》之为诗歌之源,楚辞之为楚韵之魂,乐府古辞之为诗府玉璧,乃至唐代格律诗、古风,宋词以及各朝赋体,我国古诗可谓各领时代风骚,各具风格与韵味。总观季刚先生两千余首原创诗歌,其中既有四言类古风诗作,亦有大量五言类古风诗作、七言古风,当然还有相当数量的五言格律诗、七言格律诗,词作、赋体等,整体呈现不偏一隅的创作风貌。
对于季刚先生诗文“协之声音”见解的诠释,亦可稍从其有声诵读角度评鉴,《黄侃日记》曰:“通一虽不为词而喜读词,又喜听余读词,谓楚声清切,不殊骞公诵离骚也。”“黄先生讲词时,是用京剧皮黄腔来朗诵词的,抑扬顿挫,别具一番风味。”诵读自是兼有词作本身的韵律性和诵者自身的有声乐感。
注:本文原载《晓庄学院学报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