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:鎏金
1楚昀在凉风初起的桂花树下拄剑反思,觉得自己学剑十年,最近两个月,进境最慢。方才那场师门对练,他险些败在秦川师弟手中。师弟那一剑变化精巧,绝非一日之功,末了却似因功夫未到,节奏稍乱,被他仓皇化解。楚昀是九歌门弟子,名门正派数一数二的少年才俊,师从“天下 剑”慕知元。九歌门下弟子三千,仅有一十八人可,上歆华山顶与门中高手同食共饮,这十八人里,他是首徒。可自他两月前下山结交正派高手、扬名后归返以来,门门中能和他对剑的人愈发少了。逢人便是称赞他天赋奇才、少年英雄、江湖俊彦。出手过招,纵然点到为止,也是步步退让。“大师兄剑法高妙,小弟初入九歌门,才学尚浅,看不出什么不妥当的地方。”“大师兄的天资连峨眉、武当的掌门都曾盛赞,我自是输得心服口服。”天色渐渐暗了下来,远峦苍莽,桂香清冽。一只灰黑色的大鸟嘎鸣一声,自水草边飞过。楚昀心中块垒难平,忍不住凌空出了一剑。紧接着,头顶一凉,一坛烈酒当头浇下。他被呛得睁不开眼,只听得有人叹了口气,道:“有气无力,坏了我的酒兴。”楚昀抹了把脸,抬起头,看到一个身披鹤氅的少年,倒吊在树梢,手上扣着一个空酒坛,嘴里衔着一截桂花枝。那衣袍宽大得很,摇摇欲坠,在树上拖了老长,松垮地搅动着桂香。一条白绫随着衣袖挂在身上,随风摇摆,又有几分寥落森然。“阁下何人?”楚昀问。这里虽然是一片没人料理的荒芜水塘,但到底还是九歌门的后山。那少年并不理会,依旧闲散地挂在树上。楚昀修养再好,也忍不住生气了:“擅闯九歌门,阁下是何居心?少年笑了:“你门中桂花开得漂亮,别的地方没有。我来看一看。”这一笑竟有三分落寞,似是真为这满地桂雨无人拾而感叹。楚昀也不知那鬼话当不当信,一时间满身花香酒气,无言以对。“上来赏花?”楚昀想,高处风大,衣服易干,也对。2岭南的桂花其实开得盛过江南,云蒸的意气,不管不顾。自繁茂枝叶的缝隙间,还能隐约触到远处歆华山的轮廓,听见近处澄溪的水声。少年说他叫陈在,是个野路子,爱练剑便练剑,爱赏花便赏花——“爱把酒浇在九歌门,便浇在九歌门。”楚昀端坐在树上,看不见陈在的眼睛,只看得到一大片衣裳的下摆,还有方才那条白绫。原来这并不是一条 用的白绫,而是一副绵延丈余的丝质长卷。不知是什么丝织就的,轻盈柔软得像一捧晨雾。夜幕已降,长卷上字迹时浅时深,不知写了什么。他练功勤勉,内力已颇深厚,衣服是早就干了,只是不大想回去,两人就此说起话来。“你有心事?”陈在的声音从下面那根枝子上传来。“嗯。方才那一剑,师门中人都说我使得很妙。”陈在冷笑:“这世界上既有满目虚情假意的过客,也自会有一二知心人。你在过客身上费什么心思?”楚昀自嘲道:“庸人多自扰。”“倒是有点自知之明,”陈在说,“想痛痛快快打一架?”“九歌门乃名门正派,禁止私下械斗与意气之争。”“无聊。”陈在翻身跃起,楚昀几乎看不清他的步法——他那一身乱七八糟的袍袖襟带、周身繁密的桂花枝叶,全都像是散成了云,只有他浑然的身影于其中不牵不绊。楚昀反应过来的时候,手上的挽澜剑已经被那道白绫勾走了。陈在还是倒吊着,一抬手把出鞘的挽澜剑扔给高处的楚昀,剑鞘则轻巧地扣在了枝梢。“要打便打,哪来那么多废话?”楚昀接剑,便不是那个烦闷自苦、手足无措的楚昀。他心思压得深,出剑也审慎,“挽澜”在他手中似拙实巧,自有一番沉着的气度。起初陈在还是闲散的,几个来回后展颜一笑,认真起来。他将四尺半的白绫使作软剑,内息游走其中,着力处凌厉如雪刃青锋。那道白绫长卷轻飘飘地舒展开来,对上挽澜剑竟丝毫无损,只发出悦耳的清鸣,像是有人以剑为琴,朗然作歌,其声铮铮,让人心怀大畅。楚昀剑意正沛的时候,陈在微一探手,白绫自他颈后拂过,如一捧秋风吹落的桂雨。“‘落花入领’,承让了。”这一拂切中要害,但半点内力也无,是依切磋的规矩来的。楚昀收剑,才发觉他们早已从树上下来,越过了澄溪。满地暗淡轻黄,千山明月如雪。这一场打得痛快,败得也清楚,还是自己章法太过井然,失了三分灵气。陈在将那道写满字的书帖随意往身上一披,月色映照下,最外的字迹看得分明——“万里西风桂树秋,蟾宫云箔夜香浮。何当净洗红尘梦,乞取一枝遮醉眸。”诗意清寥,笔法奇崛,楚昀大感钦佩,忍不住问道:“这.....你织的?”陈在摇了摇头:“只是拿来做兵器,趁手。”3后来楚昀常在后山看到陈在,和他比武败多胜少,但进境飞快。“你这一点破绽,随便一个会武的人都看得出来。”陈在说。楚昀大理看得通透,小节却常理不清。师尊日理万机无暇顾及,他有时被路人指点,反而恍然大悟,连连称谢。这一日师门对演,楚昀的剑意里多了分洒落,慕知元是江湖名宿,一眼便看了出来。“花落经眼,怎知是一朵,还是两朵?徒儿近日觉得,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想得分明。无定法的东西,有时反是妙处所在。”“有点儿意思,自己悟的?”慕知元语声和蔼,神色却有些复杂,似在剑风里轻抿出落花的味道。楚昀不敢瞒:“有时会下山看看,学到不少。”慕知元道:“九歌门乃名门正派,禁止私下械斗与意气之争。”楚昀垂下头:“是。”片刻又道:“他使一条白绫,招式奇诡,徒儿生平仅见。”慕知元道:“再遇到的时候,带他来见我。”不知怎么,那以后陈在便不来了。转眼是水落石出的时节,北方早就一片萧索。歆华山气候温暖,桂花还开着,冷绿里透一抹鹅黄。楚昀学会了倒吊,每天眯起眼睛对着傍晚慵懒的落日,想想这一天的事情,当思则思,当忘则忘。前日里师尊接到盟主急信,到中原去开武林大会,说是魔教重出江湖,声势浩大。短短两个月循着水脉从西北杀到东南,十一门三十四人死、近百人伤。竟没人辨得清来人的模样。二十年前,正是慕知元年少有为,率众一举攻破魔教继虚山总坛的时候。他手刃教主,声震江湖,自此九歌门日益壮大。楚昀想,建功立业的时候到了。4陈在白绫鹤氅,提着酒坛出现在歆华后山的时候,楚昀正想到酣畅处。见了故人,便依旧制,一句话不说先动起了手。过了一会儿,远处来了六七位九歌门门弟子,半身染血,气喘吁吁,对楚昀遥遥道:“谢大师兄帮忙拦阻,今日定要让这姓陈的魔头有去无回!”彼时楚昀正发觉陈在气血不顺,四尺白绫凝滞低回,听闻此句,蓦地停了手,挽澜剑刚甩开一个漂亮的剑花,便骤然凋谢了。陈在奇怪地看着他:“我以为你早知道了,实非有意相瞒。”楚昀还是呆立在那里。陈在不解释,搂着酒坛身形一动,他却恰时抬手,三尺“挽澜剑”寒气扑面,足下“蹑空步”不动如山。“你是魔教的人?”“继虚山陈在,我只有这一个名字。”“魔教....魔教也未必尽是坏人。你,可曾做过什么恶事?”陈在忍不住一笑:“做得多了。你们以为魔教做的事情,多半是我做的。”“少半呢?”“少....是空穴来风、子虚乌有。”楚昀缓缓开口:“今年九月,崆峒山纪云林前辈在汴水赏菊,被人以重手加害,身首分离。是不是你?”陈在答:“是啊。”楚昀又问:“十月初五,嵩山少林空知、空相两位前辈,以及四名巡查的寺众,星月之夜,惨死寺中。是不是你?”陈在答:“是。”“上月既望,四川青城延青剑罗子期,这月月初江淮一带明华、枕水两派,还有五日前雁荡山下——”陈在笑道:“是我。”话音未止,一道剑光遥遥指了过来,君子之风,譬如珠光玉蕴,远比楚昀老到。天下 剑,九歌掌门慕知元。他情知避不过,以酒坛为抵,人却跃上了树梢。坛碎酒倾,桂香扑面。慕知元不为所动,那一剑余味悠长,他还是避不过。陈在叹了口气,须臾,胸间蓦地一暖。他想,果真是天下 ,杀人之剑还能让人受得如沐春风。传言这一剑三日之后才能完全入体,到时筋脉寸断而亡,这次恰能试试真假。“区区一剑,衬不上继虚山的威名。”慕知元道,“见笑了。”陈在摇了摇头:“我不是来九歌门杀人的。”“九歌门不欠我人命,欠我一个回答。”慕知元的眼色,渐渐冷了下来。“我想问问慕掌门,二十三年了,你还记不记得陈青仪、记不记得‘半江瑟瑟’?”5陈青仪,二十年前诗书剑三绝,是继虚山的圣女,慕知元未过门的妻子。她能在一支笔上用出两种墨色,一半清浅,一半浓烈,人称“半江瑟瑟”,天下共倾。只因正邪不两立,慕知元大义为重,攻破魔教总坛后,亲手废了陈青仪的武功,自此江湖陌路,再不相见。慕知元微微拧了拧眉,道:“我记得。”他身居掌门之位,为了故人二十三年未曾娶妻,是正道佳话。陈在继续道:“她念念不忘,托我带一卷书帖给你,拿去吧。”不知他用了什么力道,那道白绫轻飘飘地飞过铺满落花的小径,收成一捧,恰恰落在慕知元掌中,细腻而温软。“你当年大义灭亲,大概不知道自己还有个儿子。”陈在笑道:“还挺能耐的,知道自己单名一个‘在’字,就自己活了下来,为‘魔教’存了一点余孽。”慕知元愣住了,一时竟没站稳,向后退了一步。此刻歆华山已聚满了追击而至的武林同道,听闻此语,无不紧紧盯着慕知元。他若敢在此刻勾连魔教,天下正道不容,必共除之。楚昀上前扶住他,目光瞥向陈在。师父的刃薄,内劲跌宕反复,一暖之后譬如万剐,只一剑便是死途。陈在恍若未觉,道:“我娘说花好啊,花期等人。她武功尽失,却还是走遍了从南到北的山水,不过是念你江湖大局为重,日夜操劳,没时间理会什么 风月。我拿着这卷书帖,就也想走一走,顺便帮她清算当年旧账。可惜我是魔教少主,人人得而诛之。她当年被十一个门派欺辱,我来歆华山浇酒为祭,也是置武林正义于不顾——我猜你还是要大义灭亲。”慕知元面色阴沉,道:“我对不住你。但今日英豪齐聚,是要尽除继虚山余孽,肃清江湖——情是情,义是义。你既做了魔教教主,我留你不得。”他把手中的白绫抛回给陈在,道:“这一卷《落花诗帖》我承不起。”陈在披着白绫,深深浅浅的字迹在风里如烟似雾,恍然当年风华。他像是知道结果,笑了笑,道:“继虚山上上下下,只我一人。方才你那爱徒问起的时候,我说得还不够清楚么?”他接着道:“总坛我看了难过,小时候就烧了,可惜至今无人敢去,蒿草都长了一人多高。当年云叔教我弹琴,白叔教我画画,后来他们都死啦——”他瞥了眼歆华山上簇拥着的正道同盟,道,“也只有你身后那些人,众口一词,说什么云、白二位护法未死、又说我自三山五岳的年轻高手里笼络了一批死士——真是太抬举我了。”原本安静的人群此时喧闹了起来,武林各派群情激奋,说着“一面之词,妖言惑众”与“攻上继虚山,斩除魔教”。少林、崆峒、青城、雁荡一干被陈在上门杀过的门派更是气愤难掩,直欲冲上前把他千刀万剐。陈在轻声道:“我没力气辩解了。”慕知元知道避嫌,把剑递给楚昀,道:“别让我失望。”楚昀方才一直不做声,此刻罕见地勾起一抹冷笑。九歌门乃名门正派,他是九歌首徒,没权利让整个门派与正道为敌,更没资格说放下。他出手,魔教斩草除根,师门名声得护,他不出手,自有千百人想出手,到那时,陈在死无全尸。他只觉满山英豪都恍若不见,只有陈在目色如沙,铮然扑面,射得人眼睛酸痛。正道?那是一张精致的网,环环相扣,天下相安。“承剑谢师恩。”楚昀接过那柄天下 的剑。回过头,对陈在说:“再比一场吧。”6这一场打得酣畅淋漓,翻飞剑气散尽,群豪才发觉 是陈在的白绫缠住了楚昀的右臂。楚昀那一剑直指陈在左胁,没能刺入,道:“又是我输了。”陈在摇了摇头,是楚昀有意相让。他向后退了两步,勉力站稳,胸前的血迹染红了大片衣衫,是慕知元方才留下的剑伤。不知谁喊了声“这魔头终于 了,万万不可放过”,紧接着人潮一阵翻涌,无数人跃跃欲试。楚昀恭恭敬敬地把剑还给慕知元,道:“九歌门乃名门正派,禁弑亲,禁杀友。我伤了他,自此不是九歌的人了。”慕知元猛然醒悟:“你——”楚昀不再说话,“挽澜”在手,与陈在背向而立。重围在眼,明判在心。万千诘问,俱以剑承。歆华山忘不了那年初冬,翻飞于冰甲刀剑中的一道书帖,写尽了九万里河山的缱绻花事。一卷落花帖,万象陈于之。都是风华,拦不住。但那云雾般的痕迹终究是渐渐散了,一点桂花的香气遮掩在血腥味里。 只剩楚昀的剑意,一点点明亮起来,像是黑暗中扑不灭也掩不住的火光。有人和他对了一掌,撤力时指尖碰到他背上的人,惊觉尸体已冷。对上一双森然眼眸,竟不敢再上前了。楚昀抹去唇边血迹,一路走到继虚山。蒿草遍野,干干净净。后来正道还是那个正道。风平浪静的江湖,一个顽皮的孩子投石,落了朵回旋的水花儿,消失不见。有独行侠楚昀,行踪无定,剑法亦正亦邪。他头白的时候回歆华山赏桂,那时九歌门已无名剑,凋敝日久,不复当年风光。但澄溪的水更清,桂树疯长。秋风袅袅,陈年花在。END作者简介:鎏金。时来天地皆同力,运去英雄不自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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