捧师娘，是一项历史悠久、行之有效的传统啊。

《射雕英雄传》里，杨康初见郭靖，口齿轻薄：“凭这点三角猫功夫就想打抱不平吗？回家叫你师娘再教二十年罢？”

郭靖非常老实地回答：“我没师娘！”

杨康大笑，说：“那么叫你师父赶快娶一个罢！”

——在以前，说一个人功夫是跟师娘学的，是种大嘲讽。可惜郭靖是个好孩子，也听不懂。

汪曾祺先生有个小说《云致秋行状》，讲的是名角儿任致秋。里面说他办事，就得托团太们——戏班团长的太太。

其实也就是托师娘。

把几位长辈太太给逗乐了，“什么事？说吧！”

把事情一说。“就这么点事儿呀？瞎！没什么大不了的！行了，等老头子回来，我跟他说说！”

事情就算办成了。

我以前老寻思着，为什么捧师娘有用呢？

大概，一是师娘心软。我们的历史传统，讲究的是严师。一日为师终身为父。师父得有权威，铁脸一板，很有距离感。

师娘性子就相对软和。求点什么事，走师父未必能成，走师娘，就行——虽然不算正大光明。

二是，反衬着师父怕师娘——求师父不行的事，求一求师娘，师娘再压一压师父。

这就是老鼠怕老虎、老虎怕大象、大象怕老鼠。一物降一物嘛。

金庸《碧血剑》里，何铁手要拜袁承志为师，袁承志不肯。

何铁手便要把袁承志和阿九睡一张床的事，去告诉袁承志家那位多心的温青青，袁承志立刻怂了——何铁手这一出“找师娘”，端的妙计。

后来我自己接触过点人与事了，也懂点别的了。

捧师娘，也可以当着老师捧。

许多男人娶了好看的老婆，都乐意让人知道知道。不然如衣锦夜行，谁知之者？

自己夸好看，不顶事；别人夸，加倍的有面子，这就容易飘飘然了。

我看见过圈子里酒局喝得烂醉，一群人吹牛，很乐意炫耀自己睡过的女人有多漂亮——毕竟，这就是间接捧了自己的魅力。

所以当面夸了师娘，等于是马屁双响：师娘固然兴高采烈，师父自也满心欢喜了。

再后来，有了些许待人接物的经验，也发现了：

比如送礼，直接送给师父，师父未必肯受；如果是送给师弟或者师娘，倒兴许肯留一线余地。

这里头的心态比较复杂：既可能是师父确实爱妻子、爱孩子，也可能是，故意留一个后门给你。

《笑傲江湖》里，令狐冲一直想学破田伯光快刀的技法，岳不群却不肯教，让他回去华山，跟师娘学。

果然师娘就慷慨地教了令狐冲“无双无对，宁氏一剑”，师娘有了面子，令狐冲得了剑法，岳不群还显出了好男人、好丈夫本色。

岳掌门后来做的缺德事不提，但在小说前半部分，对师娘也真是够给面子的了。

所以，捧师娘效果最好的，是夫妻感情和美、丈夫对妻子千依百顺的情况吗？

还真不一定。

我有个编辑，跟我说过个经历：

他有位作者出书，想求老师给写个序。老师推搪不肯写。

他自然去求师娘了。也得手了。

但事后这位作者总结说，师娘和师父的感情，并不算很好——但恰因为不算好，所以捧起师娘来，才格外有用。

为啥呢？

真与丈夫感情好的太太，视夫妻利益为一体，知道丈夫不肯答应自有苦衷，也不太会勉强丈夫做丈夫不乐意的事。

更不会让丈夫当恶人，自己当好人，好落个顺水人情。

反而是在夫妻关系里，妻强夫弱的，或者彼此有些不齐心的，师娘就容易答应了。

嘴里说的当然是：

“人家孩子也不容易，你那么凶干嘛？就顺手给人家办了呗，又不是多大事。”

潜台词却是：

“我就看看好使不好使，你还听不听我的话；反正吃亏也是你吃亏，不关我事。”

所以捧师娘最高的境界，不是师父不肯、于是找师娘走后门；而是利用师娘跟师父本身的潜在矛盾，借师娘对师父的掌控欲来办事。

所谓人情练达这玩意，说到底，无非就是懂得利用人的私心罢了。

当然，本文所说的道理，也不止限于师娘了。

最妙的案例。

《我爱我家》里有一集，《姑妈从大洋彼岸来》。贾志国和和平去对门老胡家，借胡伯母给傅明老爷子当假老婆。

老胡当然推搪不干，被求不过，就假惺惺地搬出胡伯母来，说征求当事人意见。

胡伯母立刻答应了，“扮别人家太太，也挺好玩的！”

老胡急了：“你怎么就答应了？”

胡伯母那一段话，才真是有理有据，精妙之极。

一旦琢磨透了，我们的人情，您就全懂了：

“你若是不让我去，我自然可以不去；但你若装作好人，定要征求我的意见（让我做恶人），那我就只好告诉他们，我可以去。”